圖/文   黃文樟 

pic1-s.jpg  導遊小鄭正在自我介紹,藏在笑容之後的,是一段令人很不捨的故事

原本想要用第一人稱的方式,敘說小鄭的故事,但發現實在太過困難,就連想像這些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,都太過沈重,還是用第三人稱的方式表達吧。

當國共內戰開打的時候,為了躲避共產黨的清算,小鄭的祖父母從廣州一帶,帶著一家人逃難到香港,在香港短暫避難一陣子之後,始終覺得香港離大陸太近,又輾轉逃到越南,但當時的越南局勢動盪不安,為了安全著想,最後落腳柬埔寨。

 

柬埔寨雖然沒有那麼發達,生活也苦了些,但至少這裡是個可以安居樂業的地方;經過多年戰爭洗禮,對小鄭祖父那一代的人來說,沒有戰爭的地方,已然是天堂了。

人算不如天算,原本以為逃到柬埔寨可以落地生根,將一家子安安穩穩的拉拔長大,但就在小鄭出生的那一年,柬埔寨爆發內戰,仍在襁褓中的他,還沒有記憶,就被母親抱著,和全家人東奔西逃,只為了躲避越打越近的槍砲聲。

當時雖然民不聊生,但真正的地獄,卻在波布(Pol Pot)上台之後才正式到來。

原本只是柬埔寨共黨總書記的波布,掌權之後開始濫殺。他說有三種人要殺,一是超過五十歲的人要殺,因為他們是國家的負擔;二是兩歲以下的嬰孩要殺,因為他們對國家沒有貢獻能力;三是讀過書的知識份子要殺,因為他們會帶頭反抗政府的領導。在他當權短短三年多的時間裡,柬埔寨總人口數,由七百多萬一下子減少到三百多萬人,將近一半的人被殺掉!

在波布統治時,力行共產制度,每個人每天要為國家工作操勞,但卻只能分配到五十粒米,放在手掌上,只有可憐的一小撮,根本填不飽肚子;為了生存,他們抓蚯蚓、蜘蛛、蟑螂來吃,所有可以填肚子的東西,不管有多毒,通通都吃。但即使如此,當他們抓這些東西吃時,也要小心不能被人發現,在共產制度下,所有天上飛的、地上爬的、路上走的,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,都是國家的財產,未經允許,不得任意取用。

小鄭六歲那一年,他的母親被叫去田裡幫忙收割,工作結束時,被查出身上沾了幾粒米;當天晚上,他的父母被一群人窮兇極惡地帶走,在離家不過幾百公尺遠的地方槍殺,父母大喊救命和最後槍響的聲音,小鄭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。小鄭和他的二哥,過了半天之後,從屋後的叢林小路,繞到了行刑的現場,看到了一幕屍橫遍野的慘劇,有的屍體被棄置在大坑裡,有的被吊在一旁的樹上;而這些屍體都是一絲不掛的離開這個世上,因為這些衣服,還要被帶走,拿給其他人穿。

每一天,在這片土地上,都有人被殺;每一天,在這個國家,都有無數的家庭破碎。

小鄭一家原本十三口,經過三年多的濫殺,剩下五個人相依為命。從六歲那一年起,他和其他的兄弟姊妹,就成了沒有父母的孤兒,大的帶小的,小的照顧大的。

波布短暫的統治結束後,柬埔寨的人民,並沒有迎來光明的未來,取而代之的,是十年越共的統治,對於外來者來說,他們重視的,是從這塊土地掠奪些什麼,而不是建設,法國人如此,越南人亦同,在這十年裡,百姓仍然過著苦不堪言的生活,每天都要小心翼翼,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。

十八歲那一年,小鄭正在念高中的年紀,越南將部隊撤離了柬埔寨,但此時的柬埔寨,內戰方酣,為了填補兵員,某一天當學校正在上課的時候,所有的女學生都被趕回家,只留下男學生,不管願不願意,只要看起來還有點力氣,被挑上的,就拉上車帶走,每個人領到一套制服、一把槍,連槍怎麼用都還不知道,就被送上戰場了。

很不幸的,雖然小鄭看起來很瘦小,乾巴巴的手無縛雞之力,但他也被挑上了。在戰場上,身旁的同伴,多半和他一樣,還只是什麼都不懂的年輕人,不懂得用槍,也不敢殺人,看到血就害怕,但他們就像被餓狼驅趕的羊群一樣,只能拼命的往前衝,否則還沒看到前方的敵人,就先被後方的幹部槍殺了。

柬埔寨原本大部分都是叢林,爆發內戰的那段時間裡,為了打仗,樹木被砍伐大半,原本青蔥茂密的森林,變成了寸草不生、遍布地雷的殺戮戰場;柬埔寨當時不過幾百萬人口,卻在地下埋了超過一千萬枚的地雷,至今仍有許多地雷尚未被清除,全國也有超過五十萬人,因為誤踩地雷而殘廢。對現今的柬埔寨來說,人口不過一千萬出頭,但其中就有五十萬以上的傷殘人士,連小鄭都難掩落寞地說,對國家來講,這真的是很沈重的負擔。

除了躲避前方猛烈的槍砲掃射,地上滿佈的地雷,也讓戰場上的士兵舉步維艱,包括當時的小鄭在內,只要稍有不慎,不僅自己命喪當場,爆破彈開的碎片,還會傷及身旁的同袍。小鄭說,某次他和身旁的同袍一起在戰場上向後潰逃,只差不到十公尺的距離,同袍誤踩地雷,引爆之後,小鄭也被震開,雖然大難不死,但聽力卻因此而受損。還有一次,他誤踩地雷,當時的煎熬,比死還難受;但不幸中的大幸,也許是因為雷管鏽蝕,也許是因為老天爺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他完成,那枚地雷並沒有引爆。

在戰場上隨著部隊征伐將近一年,小鄭和小隊長處得還不錯,和小隊長培養了一定感情,某天終於鼓起勇氣,告訴小隊長,他家裡有事,必須要回去一趟;沒想到小隊長知道小鄭心裡在想什麼,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,什麼也沒說。那一天,小隊長再也沒和小鄭說過一句話。

小隊長離開之後,小鄭的心裡七上八下,只要小隊長向上頭舉發,那一天,很可能也是小鄭人生的最後一天。

沒想到隔天小隊長把小鄭找了過去,平靜地說:「你走吧,走了之後,不要再被抓回來。」小鄭呆在當場,半餉作不得聲。為了怕路上遇到盤查,臨走前,小鄭請小隊長寫了張證明,寫明小鄭不是逃兵,而是有事告假。

從那天起,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,但我相信,在小鄭心裡,一定永遠永遠,都記得那位小隊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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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ic3-s.jpg  小鄭在地上畫圖,解說寶劍塔的格局

1998年,小鄭28歲,在聯合國協助下,柬埔寨終於結束了長達二十八年的內戰;但歷經戰火摧殘,許多建設都被破壞殆盡,這個多舛的國家,很多事情必須從頭來過。對小鄭來說也是一樣,雖然他是潮州人,但因為父母早逝,連潮州話都不會說。在內戰結束的那一年,他報名了中文補習班,從一句中文都不會,到今天,已經可以和我們流利的對談,當中所花的心血,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。

今日的柬埔寨,超過半數都是文盲,很多人還在貧窮線以下掙扎,家裡如果有小孩,多半都被叫去打雜掙錢,根本沒有辦法去上學。如同他說的一樣,中文實在是世界上最難的語言,就連教他們的老師,也因為荒廢太久,很多中文字都不記得怎麼寫了。

小鄭說,很多字都是後來才知道學錯了,還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,是他第一次帶團發生的事。

那時吳哥窟剛剛開放沒多久,兩位上海人,到當地自助旅遊,因為小鄭會說中文,就找了他當導遊,但小鄭當時中文還不太會說,解釋了一番之後,那兩位遊客也很乾脆地說:「沒關係,你不用解說,帶我們出去,帶我們回來,不要迷路就好。」小鄭聽到客人這麼說,也就欣然答應了。

第一天帶客人參觀小吳哥窟,上午的行程結束之後,小鄭帶客人回飯店,路上小鄭盡可能地講解,避免無話可說的窘境,就在快回到飯店的時候,小鄭說:「兩位貴賓,再過差不多十分鐘,你們的飯店就快""了。」兩位上海人一聽大驚失色:「什麼!?那我們的行李呢?」小鄭看著兩位客人一臉驚慌,不解地說:「都在裡面啊。」後來才知道原來是當年的老師教錯了,""念成了"",把兩位貴賓嚇出一身冷汗。

短短幾天的相處,小鄭一開始給我的印象,是樂觀又幽默的,常常不時會爆出讓人難忘的笑聲,還有一個又一個的冷笑話,幫我們抵擋柬埔寨的酷暑。

但隨著一天又一天,在巴士上、在古蹟前、在等候集合時,他向我們透露自身的故事,無法想像,在他的身上,曾經發生過這些令人不忍卒睹的故事。

pic4-s.jpg 小鄭解說寶劍塔牆上的浮雕

小鄭說,老天爺對柬埔寨很好,給了他們一片肥沃的土地,柬埔寨人也很樂天,在雨季開始之前播種,然後等過了幾個月,再去收割,老天爺願意給他們多少,他們就收割多少。

我想,老天爺對柬埔寨很好,給了他們千年古蹟,和一片沃土;但也對他們很不好,從古至今,讓戰火在這片土地上延燒多年。而老天爺對待小鄭,就如同祂對待柬埔寨一樣,讓他經歷了慘痛的前半生,但也賜與他堅強與勇氣,可以樂觀而淡然的看待逝去的這段歲月。

他並沒有深惡痛絕地仇恨這個帶走他們一家八口性命的國家,反而以這個國家民族性的樂天淡薄為榮,津津樂道柬埔寨的農產品,因為沒有施肥,受到許多人的喜愛;當我們在中央市場消費時,還感謝我們幫助柬埔寨的經濟成長。當我們第一天遇到要糖果的小朋友時,就對我們說,盡量不要給他們零食和糖果,但給文具不妨。

也許因為自身經歷過太多慘絕人寰,所以對於寬恕和關懷,比起我們這些在幸福中成長而不自知的人,有了更深一層的體認。

pic5-s.jpg  小鄭在地圖前講解涅槃宮的歷史淵源

pic6-s.jpg  小鄭向大家說明吳哥神廟牆上的仙女浮雕髮飾分別

小鄭在帶我們去果菜市場採買的那天晚上,為了要展示在三月二十三日,從小吳哥窟正中寶塔升起的旭日,打開他的手機讓我們看照片,但我卻發現,他的手機裡,滿滿都是他小朋友的照片。

離開柬埔寨的那一天,用過中餐後,小鄭送我們到機場,在出境之前,和小鄭握了握手,有句話想對他說:「旅遊觀光可以帶動柬埔寨的經濟成長,但如果要讓這個國家真正的富強,一定要從教育著手。想盡辦法,一定要讓你的孩子們上大學。」

但直到最後,也許是離別太過沈重,這句話始終沒有說出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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